论姜坤泼墨人物画的美学追求

            “尽情泼墨,意在朦胧。”

            这是画家姜坤在画上的题句。面对着他的泼墨人物新作,画面酣畅淋漓,磅礴古拙,倾注着虔诚、朦胧、博深、雄浑,驻目细读,逐渐领略了它高洁华贵的神韵。

            也许,是苗寨瑶乡的风情太浓郁了,连画家的回忆都是湿漉漉的。也许,是人生太难认识了,使画家对现实不求全责备,而是充满了笃诚和同情。也许,是画家对过去的虚无缥缈的思念,对未来的冥想,寻觅之中带着朦胧。

            山寨的奇异生活在画家随意的泼墨之中淳美地展示出来,呈现的是经过过滤的清新和明快。泼墨历时如脱缰野马,任意驰骋,不受限制地扩散,又象涓涓花溪似地自由流动,浸润入微。在《夜雾》中读出,经过昼日太阳慷慨地施舍,长夜恣意而尽情的吞噬,在夜的迷惑下,世界变得含蓄而多情了,一种神秘的气氛震慑着每个审美的灵魂。《良霄》虚无莫测的背景衬托着红的炽热,欢乐的红色在墨团包围之中,红色显示了自身的价值,它的孤寂和坚毅构成了对昼日的一种互补。古老的山泉溪水是哺育山民的乳汁,山泉是无弦万古之琴,花溪是无尽生命之源。《花溪水》、《山泉》为现代人和自然创立了一种崭新的和谐。天人合一的理念渗浸于泼墨之中,笔墨早已和画家自身融为一体。这些作品“尽情泼墨,意在朦胧。”比他早期的作品更为稳健,不谨慎,不矫饰,含蓄隽永、缥缈超脱。奔放中见规整,粗犷中见精致,神秘中见明朗。强烈的音乐律动,丰富的精神内容,加上笔酣墨饱,奇异雄浑的气势构成姜坤泼墨人物画的艺术风格。博大、神秘和永恒则是他的艺求追求。

            古希腊阿波罗神庙中刻有一句箴言:“认识你自己。”我认为这句话不仅对于生活是真理,对艺术也是真理。艺术之所以是艺术,就在于它不是生活的简单模仿或复制,而是经过艺术家审美理想过滤后的再创造。艺术形象都是生活与艺术家自我的统一,是再现与表现的统一,审美客体与审美主体的统一。在这个二维结构中,生活与自我不是简单的相加,也不是所有的生活都能进入艺术形象的二维结构之中。在这个过程中,广阔、无限的生活受到艺术家有限自我的选择。尽管从总体上来说,无限的生活都可以成为艺术的表现对象,而就某一个艺术家来说,却只有与他的“自我”能够较好地媾合的客体才能转化为艺术形象。在艺术创作过程中,主体的选择性、同化力是至为重要的,失去自我,也可以说失去艺术。对于艺术家来说,不仅要能较深刻地认识生活,而且要准确地认识自我,只有找到了自我,认识了自我,才能很好地认识生活。

            姜坤的泼墨人物画主要以湘黔边界的苗、侗、瑶等少数民族生活为表现对象,在这些作品中表现出深沉而灵秀的哲理意味,刚健酣畅的力量和气概。这与他在其独特的生活道路上所形成的艺术气质、个性、审美理想很有关系。这些作品的成功正是他充分发挥了主体创造的主动性、能动性,抓住人生的本质,力求表现这种本质的内涵所得。

            姜坤生在湖南邵阳市,旧称宝庆府。这是一座小山城,地杰人灵,是长沙、衡阳、湘潭等地与湘西、滇、黔、川联系的重镇。资江由南至北绵延而过,南来北往的山民、船工、手工艺人都在这里经过,云南人在此贩烟,江西人在此卖布,瑶、苗、侗族的草药滩,峨嵋山的耍蛇人也多在此争一席之地。此地人以勇敢、坚韧、机智著称,俗称“宝庆蛮子”。家乡的山水、风情陶冶了他的气质、性格。尽管他外表文质彬彬,沉默寡言,但坚毅、果敢奔放的气质充溢于内。自小对文学、音乐的爱好以及耽于哲学玄恩的癖性,铸就了他质朴而又灵秀、刚毅而又隽永的性格特征。画家的性格、气质正好在他的泼墨人物画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

            童年对他具有一种亲切的感召力。回忆孩提生活,他的感情是细腻的,感伤中渗透着柔情和惆怅。画家曾写道:“童年在战乱中随全家长途跋涉到湘黔边界,一路上昏暗的野店伙铺、清澈的山泉水、甜酸的刺莓留下了永不消逝的回味。老人讲的异乡风俗,真是不可思议,原始奇特的风情听了叫人目瞪口呆。到小集市上看到穿粗布裙,戴帕子,扎着绑腿,露着赤脚,配有银饰的瑶家女是那样异奇古怪,令人坠入一种无法言状的世界,给人无限的遐想。小学老师常讲龙山苗族用竹简做水桶,生吃酸肉,敬重神鬼巫术。故想去少数民族山区亲身体验和冒险的愿望终于深深蕴孕在心中。”可以说,正是这种童年的生活积淀不知不觉地在他心中播下了种子,形成心理定势,影响到日后他在艺术上的选择。

            国画《山里新人》、《舵手》是他在湖南师范学院艺术系毕业前后的创作,一时在国内外多家报刊发表,并参加全国美展,逐在美术界崭露头角。紧跟而至他的作品源源不断,多次进入中国美术馆,跻身于中国画研究院,并得以收藏和出国展出。他是多产的,他热爱少数民族生活,足迹遍及湘、黔、桂的苗、瑶、侗山寨。生活孕育了他炽热的情感,情感,升华为艺术。亲切而质朴的情趣是他艺术气质的一方面。但多年以来,他从事和探索深沉雄大的历史题材和纪念性绘画,在那里寄寓了他人生的困顿、苦难、奋斗与希望。但艺术实质的背后却透视出一丝忧伤和迷惘。

            然而在相当长的几年内,画家突然匿踪消迹了,仿佛离开了纷沓闹嚷的世界。人生如白驹过隙,当现代社会帷幕拉开,画家发现了理性的局限。感到传统的束缚力量,意识到全面归复人性的要求,画家独立地、深刻地反省自己,反省中对既有艺术的批判,发现了过去被自己的传统忽略的部分。画家的注意力已从外部转移了,他不再盯住自己的影子,放弃了同客观世界的对话,他在寻求桥梁,从“可见”通向“不可见”。他深居简出,辛勤的笔耕于画室。用整个心尽情地在画纸上发泄。他的触角深入到人生这个博大而复杂,清晰而朦胧,神秘而永恒的哲学主题。致力于复归东方古老精神的质朴,凝炼的风格。童年时积淀在心中对苗、瑶、侗风情的向往和兴趣,转化成他的刨作契机,画家的情感以一种不朽的生命显示出来。

            泼墨更能尽情地表现他内心的思绪,最容易刺激艺术的构思,使宣纸永远处于活跃、兴奋的状态,从而表达他诗人般的沉思,给人以无限的惆怅和咏叹。泼墨前的创作冲动,是一种不可言状的闪念,为了使这突入其来的“闪念”不致于瞬息即逝,借造型艺术的手段把它凝固起来,成为可以感受的视觉形象。他认为艺术似乎是一种精神催眠术,是倾诉内心活动,流露隐藏于意识深层秘密的得心应手的工具。

            他在一篇论“气韵”的文章中说气韵是中国绘画的生命之所在,“画家作为创作主体所需要保持的特殊情感的心理状态及画家气质、个性、情感在作品中的自然流露和物化便是‘气’的表现。”我认为这是有创见的。这是合乎中国绘画传统的理论探索,又是姜坤自己创作经验的结晶。

            他的泼墨人物画另一突出特点是浓郁的民族特色与深刻的时代精神的高度统一。所谓民族特色不在所画人物的外在特征,而主要在人物的民族性格、民族心理。姜坤笔下的人物不仅表现出苗、侗、瑶等少数民族人民的某些性格特征,而且从更高层次概括了我们中华民族的某些共同的重要的心理特质。我们中华民族向来是热爱生活,珍惜人生,执着现实,面向未来的。

            他们是那样纯朴真挚,那样注重实际,那样执着人生,那样勇于创造。姜坤泼墨人物画中生活的情趣正是从这浓郁的民族风韵中透溢出来,时代精神也正在古老传统中闪耀光辉。

            目前,文艺界盛行“寻根”说。所谓“寻根”就是从我们民族的传统中去寻找源头,吸取营养,着力挖掘并反映我们民族的心理特征及其在新时代生活中的显现。这种反映应该是将我们民族的有积极意义的传统意识与时代精神结合起来,而不是去偏爱那些消极的、落后的、野蛮的生活习俗及国民劣根性。姜坤的泼墨人物画画的是偏僻山区的少数民族,但并没有任何嗜旧猎奇的色彩,画中人物的精神气质既植根于深厚的民族土壤,又恰好与我们现在这个时代的内在本质息息相通。姜坤不去简单地表面地表现时代的外在特征,不愿给人物身上添加一点与人物气质、性格不协调而具现代物质文明色彩的饰物,他着力要表现的是人物的心灵,是能透露出我们时代某些本质特征的整个艺术境界。象《夜雾》这样的作品,显示时代外在特征的视觉标志一点也找不出来,但人物的造型、画面的气氛都让人强烈地感到我们这个时代崇尚思考、崇尚开拓的精神本质。要说外在视觉标志,它倒是更多地显示我们民族的某些传统特色。甚至人物的造型,画面构图还使我们依稀想起敦煌的壁画和汉画像石。

            姜坤的泼墨人物画既有秦汉艺术浑厚、气势、沉雄的一面,又有南楚文化轻灵、秀逸、巧慧的一面,取刚柔相济之妙。在笔墨上他又从文人画中吸取了“求神似于形似之外,取生意于形似之中。”“以意趣为宗”的特点,所谓“有墨谓之画,有韵有趣谓之笔墨,潇洒风流谓之韵,尽变穷奇谓之趣。”(明·唐岱《绘事发微》)。在现代画家中,他喜欢石鲁的刚健质朴,欣赏张大千、傅抱石的雄浑博大。他颇为赞赏的是石鲁的:“拟金刚之画法颇有壮美之感,唯当色墨,浑然方见真有力也,写时当改之。”并以之为自己创作时的形式标尺,来度量自己不要失之大度和刚毅。

            姜坤作画十分注意情绪培养,作起画来,有不可遏止之意,纵横挥阖,俨然是横扫千军之势。每当作画前,他审视宣纸,凝神结想,情思飞来,毫飞墨喷,纵意洒泼。这样作画,气韵自然贯通。他强调墨的运动,直接反映了画家的气质。而作为主体的情绪尤为重要,这是作品成败的关键。精力充沛而气血旺盛,正是泼洒之良机,此时

            展示的将是豁达、潇洒、飘逸。如在恍惚中把握不当,自然是迂腐、晦涩、委靡。结果,《山鬼》应时而生,由此自然联想到现代的抽象绘画,它或多或少刺激起我们触觉的意识,在某种程度上,展示了“远古和现代同构并存”,东西方文化现象在某些方面表现出间接的同步这一现实。《山鬼》可看到,画家本人早就意识到此种契机,从中领悟出现代灵魂面对着威严、古老而具有的那种神秘、奇丽、狂放、孤愤的境界。

            笔墨是中国画的主要特征。笔墨为用,犹如骨之与肉,不可分离。有笔无墨,有墨无笔,都不能充分发挥国画的特长。然而要真正做到二者密切的融合,则很不容易。唐以前的绘画,专重用笔,北宋以后,文入画兴起,讲究书法入画,注重用墨。写意山水,没骨花鸟的兴起,水墨的妙用就更臻完备了。姜坤的笔墨技能经过长期的刻苦的磨练,真正做到了笔墨融为一体,笔中有墨,墨中有笔。墨因有笔而骨气凛然,笔因有墨而神韵无穷。他认为只有当笔墨和主体情感相并存,笔墨才有艺术的生命。他画《夜雾》,笔情恣纵,不拘成法,既浑朴酣畅,又明朗秀逸。整个画面给人以朦胧而又透明,宁静而又流动的感觉。这种感觉恰好是夜雾应该给人的感觉。

            在人物造型上,他注重人体的韵律感,表现人对自身美感的认识,表现宁静,空朦、感人的内省神情,体现一种豁达、超脱的意境。他在学习中外传统的基础上,将人物适当地变形,夸张,以求更好地表现画家自我。本来中国向来就有重表现轻摹仿之说,强调以形写神,神似重于形似。这种“神”其实主要不是客观对象的神韵,而是艺术家的自我。艺术家反映客观对象,总是要从自己的心灵的眼睛看出去,将客观对象转变成审美意象。这审美意象与审美对象就有一定的距离,它与审美对象的关系处于似与不似之间。姜坤的泼墨人物不去追求如何满足人们的感官愉悦,而力图超越这个层次去满足人们的理性欲求。他基本上是写实的,在这个基础上的变形相当审慎,恰当而又是富有创造性。他的泼墨人物画很多都没有点晴。这就和传统的画法大相径庭。顾恺之是十分重视画眼睛的,他认为“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睹之中。”姜坤有意识地放弃这一表现人物精神风貌的手段,而企图借助整个画面气氛、人物造型、笔墨技巧,从总体结构上去实现他的目的,以图将人们的审美注意引向人物背后,引向整个画面所寄寓的情感,意味,引向艺术家的自我,引向更广阔的画面以外的大千世界。

            姜坤作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湖南美协专业创作人员,他是一个有才华有追求的中年画家,他和许多中年画家一样介于老一辈画家与青年一辈画家之间,忍受两方面的压力和冲击。他不象有些人那样喋喋不休地埋怨那灾难的年月被耽搁的美好年华,也不自暴自弃地听天由命,而是更为发奋地探索、追求、创造。面对着各种新观念、新概念纷至沓来的时代,凭着他几十年的艺术经验,凭着他刻苦学习所获得的理论修养,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明辨深思的态度、好学不绝的精神,有分析有选择有主见地对待各种形形色色的新观念,坚定不移地用自己的艺术实践去探索中国画的刨新之路。

            姜坤曾对我说,他很欣赏黄永玉在《太阳下的风景》一书中最后一段话:“我们那个小小山城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常常令孩子们产生奔赴他乡的献身的幻想。从历史角度看来,这既不协调且充满悲凉,以至表叔和我都是在十二三岁时背着小包袱,顺着小河,穿过洞庭去翻阅另一本书的。”是的,要想有所成就,一定要眼界宽阔、志向远大,一定要去翻阅包括人类的历史、现状、未来这部大书。生活之树常青,思想之树常青,艺术之树常青。

            一九八六年二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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