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罗马尼亚国家艺术博物馆的地下藏品库里意外地发现了一大堆旧油画，从画面的内容来看，显然都是齐奥赛斯库时期的作品，上面不是群众欢呼苏联红军的坦克解放罗马尼亚，就是集体农庄的庄员们在欢笑着丰收，要不就是地下党员大义凛然地接受纳猝的审讯而宁死不屈，还有的是齐奥赛斯库视察农庄。它们都是响应政府号召而作，以政治宣传为主，如同是中国“文革”中的“奉命之作”，被打上的政治烙印清晣可见。和苏联和中国早期的做法一样，罗马尼亚在五、六十年代也号召艺术家们到工厂和集体农庄去，去深入生活，去画那些刚刚出现的新生事物。让艺术家深入生活，去表现生活。这用意当然是好的，但由政党和政府来出面强行要求去，这种做法就违反了艺术的创作规律，违反了“画什么要由艺术家自己来选择”的创作自由，甚至引起了逆反心理。当然，有些艺术家受不住压力，也去了，也画了一些违反自己意愿甚至违反艺术家良心的事，利用艺术来弄虚造假，来粉饰太平，来歌功颂德，以上这些作品就是一例。由于意识形态上的联盟关系，这些作品在艺术处理的手法上带有苏联画家格拉西莫夫、约干松和库克雷尼克塞等人的痕迹，画中的人物都是“高、大、全”和“红、光、亮”，做作的痕迹很重。当时这些作品都是炙手可热的，但时过境迁之后就全然被历史所冷落，缺少艺术含量而纯为政治歌功颂德的作品终究是短寿的，它们只能被尘封灰积，打入冷宫。
但是也有些作品不然。在一个角落里，我发现了几只镜框，里面装着《震撼世界的十天》版画。我熟悉这些版画，这是罗马尼亚版画家彼拉西姆创作的一套组画，内容是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开头的那十天里发生的事情，这是革命的历史画，早在七十年代它们就被介绍到中国来，广为宣传。我记得有一本《外国黑白木刻》中开头的三幅就是它们，以其中一幅列宁挥手的肖像最为有名。这当然也是罗马尼亚画家的“奉命之作”，但它却成功地做到了革命的内容和艺术形式的完美统一，在画面的处理上很下了一番功夫，尤其是黑白和阴阳的关系非常好，是一套成功的版画。想当年我们搞版画创作的时候，是把这套版画经常搁在手边当作经典来临摹的。凭良心讲，这套版画虽然是革命的题材，但在艺术处理上却很成功，画面设计非常讲究，黑白关系特好，画家表达的感情并不虚假，也不夸张，比较符合十月革命当时的时代背景。与之相比，有些同样题材的画作就虚假得多，画面上的人物虚张声势地挥手高呼口号，故作威武地装姿弄态，甚至有的画家故意伪造历史，为某些人物歌功颂德，这样的画作最终还是会被历史所淘汰。除了这套组画之外，还有几幅版画作品也比较眼熟，那大都被介绍到中国来过，有表现工厂生产情况的，有表现集体农庄庄员们下地干活的，也有表现农村电气化的，其艺术水平虽不算高，但并不算是坏作品，它们总算是一段历史而曾经存在过——尽管这可能是被歪曲了的历史——它们都曾是炙手可热的“红色经典”。
看着这些被闲置在冷宫里的作品，我发现它们的题材虽然带有政治色彩，但在创作的态度上却是很认真的，显然在政治的重压下还是有画家愿意真诚地画出好作品，或是真诚地为他们所看到的新气象所感动，就主动地投入进去，一心要创作出惊世之作来。因为这些作品无论是在主题的选择还是在构图和人物的表现上都极其认真，政府显然为他们提供了优裕的条件，让他们出好作品。即使是巴巴这样特立独行的画家，终生都不愿画那些露着廉价微笑的农民，但他在在五十年代初期被政府逼下农村后，也曾努力创作过歌颂社会主义新气象的画作，他有一幅《集体农庄的宣誓仪式》的油画，就是想表现集体农庄成立之初，农民踊跃宣誓加入集体农庄的场景。尽管事过境迁后，大家都对这一段历史不屑，但在那个特定的时期，这一段历史确实真实地在罗马尼亚的土地上发生过。历史可能是错误的，它可能被歪曲了，但它毕竟不可改变地发生了。画家把它们画出来，只要是真实地反映了历史，那就是真的。
这令人想起了中国在“文革”中涌现的一批美术作品，它们也有着类似的效果。凭心而论，中国“文革”时的政治倾向虽假，但每位画家的情绪却是高涨的，他们的创作态度也还是认真的，那时的作品一出来是要经过严格的审查，能够通过审查的作品除了要在政治上过硬之外，在艺术上也必须是拨尖的。一直到现在，“文革”时期的作品还是中国当代美术不可或缺的部分，除了那些刻意“假、大、空”的造假作品之外，有些作品还是耐看的。苏联时期也曾组织画家们创作出许多优秀作品，号召画家们深入到集体农庄中和工厂中去，画那些苏维埃的新生事物。但当时过境迁后，那些带有强烈政治色彩的画作有些还被挂在俄罗斯的美术馆里展出，我在俄罗斯的几家美术馆就曾看到了一些上至红军时期下至勃列日涅夫时期的作品还被挂在墙上展出，比如约干松的《审讯革命者》、库克雷尼克塞的《末日》和莫依申科的《红军来了》，甚至政治宣传画《你参加红军了吗？》都在。看来，只要是在艺术上有所价值的作品，还是有存在的可能的，不能一概括被打入冷宫。艺术家有时也需要一些压力的，以前画家们总是抱怨有政治主题的框框，现在框框取消了，可以自由创作了，反而却不知道怎么画了？艺术博物馆里还陈列着一些当代画家们的作品，具象抽象的都有，从莫奈到马蒂斯的风格无不陈现，模仿的痕迹很重，反不如以前的那些作品严谨认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