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博士，现为中国文化研究所研究员。
孔子：这些天来，我一直在试图想出一个有些难度的问题。现在终于想到一个。您既然主张一切都要恪守天道，顺应自然，您对丛林法则怎么看？难道丛林法则不是最顺应天道的自然法则吗？
老子：我估计你一定会问这个问题，幸好我有备而来。丛林法则认为强权就是公理。这是完全与天道相悖逆的，只有天道才是公理。丛林法则是无视天道的法则，而不是天道自身。你要是天道的话，你会容忍强权成为公理吗？与丛林法则相反，天道从来都站在弱者一边，锄强扶弱。所以，强权必须服从公理；作为公理，天道压倒强权。人类在认识天道过程中走了很长的弯路。文明的进步和强权的逐步退出表明，强权不是天道的选择。强权把人非人化，所以天道不认可崇尚强权的丛林法则。
孔子：您说，柔弱者生，坚强者死，可是我看到的总是：弱者肉，强者食。上强下弱，上欺下，强凌弱，自古如此啊？
老子：统治者都崇尚强，我崇尚弱。你看人类建房造屋，大的、结实的东西总是放在下面作为基础。凡是强大的必处于下方，凡是柔弱的必处于上方。以建房为例，如果把柔且弱的放在下面，大而坚的压在上面，小的、柔弱的就不堪重负，房屋必将倾塌。人类的政治事务也是这个道理。如果统治者居高位榨百姓，官富而民穷，这样的政权必然要垮台。如果掌权者们自视自己是强者，既坚且强，那就要敢做民众的垫脚石，任由民众踩踏；如果他们认为自己是弱者，那就不应该强横跋扈，鱼肉百姓。
孔子：您说的这些具体的事例我都明白，可是，您说，越强大越没活路，这个道理，我还是有些想不通。我是人间思维型的。虽然我向往天道，但若碰到宇宙、本体、超验这样的抽象概念，我的脑子就转不起来了。我最擅长的事情还是琢磨家长里短等日用伦理方面的事情：比如，如何对付小人与女子，嫂子掉到水里了，小叔子是不是该伸手，夫与妻、父与子、兄与弟之间关系怎么处这样的话题，我们儒家处理起来得心应手。
老子：我的是天道思维。日用伦理对人们的日常生活是非常重要的。但是，日用伦理必须有个超验的源头，否则其正当性就是可疑的。所以，我更关心的是日用伦理的源头。我发现尚强的观念与起源于希腊的唯物论有很大的关系。希腊神话中的万神之王宙斯就欺男霸女，靠强力统治世界。哲学家德谟克利特提出的原子论认为，世界是由物质构成的。有的观点认为人不过是一堆原子无意碰撞的产物。后来成熟的唯物论相信宇宙的本质是物质，断定物质决定意识，意识依附于物质，认为最强大的物质就是强力、武力。人性也是物性的，因此人作为个体，其最好的出路就是做国家机器上的一枚螺丝钉。
一些观点不承认物质之上的东西，把人非人化，不承认在统治者制定的法律之上还有高级法，有天道，和从中派生的普世价值。一些统治者也感受不到天道的存在，更不愿意受到其约束。把人看做是暴力机器的玩偶，并认为世界必须用暴力来改变。他们的典型表述是：历史前进的动力就是一部分人用暴力打败另一部分人。尚强者以为强力才是决定世界和人类历史进程的最决定性的力量，因此掌握强权，就是掌握世界，要决定人类历史的进程就必须用强力来逞强，就要有庞大的军队，就要实行专政。
孔子：反对逞强也许有道理，但是追求强大有什么不对吗？有史以来，但凡有国家，通常就有军队。军队建设难道也不应该朝着强大的方向吗？
老子：建设强大的军队不是问题。问题是以为有了强大的军队就有了一切，认为物质的力量，尤其是枪杆子的力量是根本的、决定性的力量。他们眼里只有枪杆子。在他们的脑子里，有了枪杆子就有了一切。上个世纪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苏联、东德、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保加利亚等一些国家结成了后来世界上最强大的军事同盟：华沙条约组织（即华约）。这个军事集团在兵力和装备上几乎全面超过了其对手，北约。华约的核力量足够反复毁灭地球。凭着这样的强大的军队，对内可以镇压，对外可以征服，应该绝对有武力维持这些国家的政权了吧？但是这个同盟，没有经过任何重大的战争就自我瓦解了。可见，军队多么强大，士兵多么坚强都不足以永葆专政。所以，崇拜强力是违反天道的，再强大的军队也是徒劳的。
孔子：我不理解，为什么这么强大的军队却会走向解体？
老子：这样的军队，要么被击败，要么自行衰亡。在不道的政体中，统治者建立强大的军队主要是为了对付人民大众的反抗、维护其统治地位。军队是国家机器的重要组成部分，军队的强大意味着统治阶级的强大，统治阶级的强大意味着劳动人民处于弱势。这是违背自然规律的。强国在于强民，民是国之本，违背天道的统治必然使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不管统治者的军队多么强大，如果失去了天道民心的支持，其最终结局必定是要灭亡的。历史上凡是统治阶级遇到政治危机的时候无不加强军队建设，但最终也挽回不了灭亡的命运。统治越依靠军队，说明统治越不稳固，受到的威胁与挑战也越大，否则要那么多军队干什么？
孔子：那什么样的军队才是强大的军队呢？
老子：人数与装备对于军队的强大固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还是要看是否有天道的支持，得天道的军队才是真正的强军。坚强在一些人看来是褒义词，但是在我这里是贬义。
孔子：如果您不认为宇宙的本质是物质，您认为宇宙的本质是什么呢？
老子：好问题。本质是通过我们五官不能直接感受得到的，但又是最重要的东西。我认为宇宙的本质是道德，是天道及其德性，即道德。所谓道，也是人与宇宙万物必走的路。道德是包涵应然的、价值判断的规范与准则。这种法则与规则的内核是价值，而且同时法则、规则对事物产生约束力。我的小书被称为《道德经》，我很喜欢这个书名，因为它意味道德是宇宙万物的本质。道德本身就是隐含在万物中的道，以及万物所应该服从的道及其属性。在天道思维中，大到以地球，地球之所以是地球是因为它围绕着其特定的轨道自转公转，即便其物质构成不变，只要它不围绕着这个轨道转，它就不再是地球。小到以原子为例，其内部的原子核、电子，甚至更小的质子、中子、夸克都有自己的运行轨迹，如果不轨迹运行，原子就不再是原子。
宇宙的本质在两个意义上是道德的。第一，宇宙的本体是善，因为它们都是天道的造物，而善是有关道德的。第二，宇宙万物是按照特定的法则运行的，有特定价值指向的法则是有关道德的，其中包括超验的道德和人间的道德。万物都服从天道的约束，因此万物存在的前提是服从天道。从天道的角度看，天地创造万物，万物服从天道。承认有超验主宰的存在的就应该承认宇宙的本质是道德的。而宇宙是道德的，还因为宇宙中的万物都必须接受超验主宰的超验道德约束！在人世间，统治者尤其应受到天道的约束！
《天道》章句之七十六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人活时身体柔软，
死后则坚挺强直。
草木生长时柔脆，
死后则又枯又槁。
因此，
逞强斗坚者死，
既柔且弱者生。
所以，
穷兵逞强者遭灭，
树木粗强者该折。
凡是坚强的必处于下，
